關于對“鳥巢”工程的評價問題,我已經寫了幾篇文章,反復重申對其批評的理由。但是說實話,這些文章都有一個共同的缺陷,那就是寫得過分專業了。如果你不了解建筑的歷史,不熟悉各種不同的建筑理論,你也許會不大理解這種批評。而且與當今全國各地所建的許多工程相比,“鳥巢”并不是最差的,所以許多人會不同意我的批評。但是,之所以我要以“鳥巢”為例,抓住不放,正是因為它所具有的這種典型性(似乎很美的丑陋的建筑),我以為對它的批評更有現實的意義。
在對“鳥巢”等建筑的評價時,我再三強調了如下的幾個建筑創作的原則:
1.建造的目的性
2.建造的科學性(功能和技術)
3.建造的經濟性
4.建造的真實性(建造的藝術)
在對建筑的評價中,在“形式與功能”、“技術與藝術”的關系上,我反復重申“形式追隨功能”和“形式追隨材料和技術”的原則。雖然這些原則的確立在歐洲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,但是即使在今天中國的建筑界,也并不是所有人(特別是今天建筑系的學生)都清楚地知道這些史實的。至于那些業外人士,由于在中國的報刊雜志上,建筑評論幾乎沒有,民眾對上述我所談到的那些原則,仍然會聽不明白,不容易理解。特別是把“建造的真實性”作為建筑藝術的一個重要原則,很多人都不知道,并不會同意;因為幾乎我遇見的多數人(甚至包括許多藝術家和設計師)都認為:建筑的藝術就是視覺的藝術。
的確,近些年來我所談到的上述這些建筑創作原則,曾被許多專家所忽略甚至否定。所以不少人對我的建筑觀點并不贊同,認為這些說教過于陳舊。他們認為,時代已經到了21世紀,你還喋喋不休地鼓吹什么20世紀初的理論,實在是太過時了!
那么上述理論是否真的過時了呢?對這個問題,我不想陷入經院哲學式的討論之中。其實我對于那些從書本到書本的討論從不感興趣,我是一個實際工作者。我不愿意糾纏在那些永遠說不清的概念之中(在建筑學中這類問題實在太多),我只想用工程實例來說話。因為我相信,事實勝于雄辯!建筑歷史上的很多真理被認識,都是實踐走在了前面。在實踐成功之前,人們可能會無休止地在爭論。
到今天,“鳥巢”建成已經4年。今年是又一個“奧運年”,奧運會將在倫敦召開。倫敦的奧運場館已經建成。近來關于倫敦這次的奧運工程的建設的新聞報道越來越多了。我想,為了說明“鳥巢”的問題,不如將它與倫敦“大碗”(對倫敦奧運會主場館的別稱)作個比較。這叫“不怕不識貨,就怕貨比貨。”
下面我摘引幾段記者于去年(2011年)在參觀倫敦奧運會場館建設的報道:
“9月14日,來到倫敦東部的伊利莎白女王奧林匹克公園,首先吸引眼球的,不是2012年奧運主場館‘倫敦碗’,而是一棟造型扭曲夸張、泛著耀眼紅色的鋼鐵建筑。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紛紛猜測,有人說這個建筑與點燃火矩有關,…更多人認為這是信號發射中心。當天的參觀導覽、倫敦奧運會總設計師杰羅姆·弗羅斯特(Jerome Frost)告訴我們:這個跟‘倫敦碗’比鄰但搶去不少風頭的建筑,叫做安賽樂米塔爾軌道塔(ArcelorMittalOrbit),……跟巴黎埃菲爾鐵塔相比,它只有前者的1/3高(約100m),簡直就是‘侏儒’,但設計公司卻認為:‘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高度,而是極具挑戰性的結構。‘無論你喜歡或是討厭它,你都會平心靜氣地將它從頭到腳打量。’”
“‘倫敦碗’被譽為倫敦奧運的‘跳動的心臟’,…‘倫敦碗’的外觀全部為白色,外形下窄上寬,酷似一只湯碗。…倫敦碗下沉式的碗形設計,可以讓觀眾更近距離地觀看運動員的動作。…由繩索支撐的倫敦碗的遮陽屋蓋跨度28m寬,只能為2/3的觀眾遮陽。考慮到奧運會比賽時間處于倫敦比較干燥(不會下雨)的兩個星期,賽事主席冒風險決定放棄使用有更多屋頂覆蓋面積的房屋。通過6個月的研究,他們終于確定,使用2/3屋頂也不會產生強烈的側風而影響比賽成績,最終定下這個方案。”
“奧運結束后,這里的所有建筑,都會如‘變形金剛’一樣,進行一場大規模集體變身,‘海浪’(兩座矩形的白色建筑)的白色翅膀將被拆除,1.7萬個座位僅留下2500個,成為對公眾開放的游泳池;‘倫敦碗’則拆除左右地面上5.5萬個座位,僅留下田徑場和底層的2.5萬個座位,奧運會結束后,建筑‘出售’給一家英超球隊作為主賽場。”
“其他的奧運場館也秉承了這種原則。在倫敦2012奧林匹克公園內,共有9處場館建設,分成永久性建設和臨時性建設。而在永久性建設的建筑物中,又被分為臨時性設施和永久性設施。”
“擁有1.2萬個座位的2012倫敦奧運會自行車館奧運傾斜賽車館(Velodrome),其中6000個座位為臨時座位。在奧運會后,這里的賽道將適當改建,以便同山地車道及其他自行車運動道結合,建成一個面向社會的‘自行車運動園’。”
“手球并不是英國人熱衷的體育項目,手球館將改頭換面,成為當地的健身中心。”
“外表為白色的奧運籃球館將為預賽和四分之一決賽提供1.2萬個座位,在奧運會后則將被徹底拆除并可能在他處重建。弗羅斯特告訴記者,倫敦有不少公司提供運動場館和設施租賃工作,這個籃球館或許會出現在別的國家的運動會上。”
“2006年亞洲運動會在卡塔爾首都多哈舉行,由于當地沒有自行車場館,主辦方向倫敦一家公司‘租借’一個自行車館,航運到多哈,花費1200萬美元。相比之下,‘租賃場館’既省錢又環保。”
“英國首相卡梅隆則希望:‘2012年之后,奧運會能留下一份厚重的遺產’;不僅復興倫敦東區,而且推動英國經濟走向繁榮,鼓勵新一代人積極行動起來,參加體育活動。”
“記者在英國的三天采訪中,‘遺產’(Legacy)是聽到最多的單詞。‘如果奧運場館幾乎不復存在,會不會覺得奧運遺產,少了點什么?’記者問‘倫敦碗’主設計師本·維克里(BenVickery)。維克里回答道:‘真正的奧運遺產是留在人們的記憶里的。舉個例子,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,過去這么久,還有人記得當時的游泳館是什么樣子嗎?’沒人記得。但很多人印象很深刻的是,美國《時代》雜志刊登的一張跳水女王伏明霞凌空躍起的封面照,以及她的那段跳水傳奇。”
關于“鳥巢”和“倫敦碗”的設計比較,“倫敦碗”主設計師本·維克里有著精辟的看法,他說:“中英兩國的設計哲學很不相同”,“‘倫敦碗’將縮小2/3,我們一點都不沮喪,反而很興奮。我們已設計了太多地標性建筑……,而‘倫敦碗’將是我們設計的第一座臨時性體育場。”
北京“鳥巢”曾被《泰晤士報》評為全球的“最強悍的建筑”,被美國當代著名的建筑理論家、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肯尼思·弗蘭姆普敦稱作是“如此肆無忌憚和喪失理性”;被日本的川口衛先生認為:“鳥巢”的結構相當于生物進化過程中的恐龍,巨大體量支撐的不過是自己本身的重量,成為非常沒有效率的構造物。而英國的本·維克里則表示“倫敦碗”是比“鳥巢”“更聰明的建筑。”他說:“‘倫敦碗’不是那種以壯觀的外形取勝的體育場。”在這里維克里的表達最為含蓄,因為‘倫敦碗’是他所設計的。
奧運工程曾經是中國人的頭號“面子工程”和“政績工程”。“鳥巢”在奧運工程中又是重中之重。為了它的設計和施工,可以說是傾國家之力。但是費了力氣,又花了錢,效果卻不好。4年過去了,“鳥巢”等奧運場館,一直在為自己的生存而奮斗,這些場館在經濟上入不敷出。許多場館無法被民眾所使用,一用便虧本。
很多人以為,經濟上的入不敷出,是經營問題,從建筑設計角度來看,“鳥巢”的形象還是很漂亮的,在世界上獨一無二,這就是建筑藝術的創新。但是沒有想到的是:偏偏西方建筑界沒有一人買這個賬,無一人去肯定這個建筑,這個設計獲得的是不斷的來自世界各國建筑界的批評。這是為什么呢?許多人想不明白。現在‘倫敦碗’建成了,真相已經大白!
英國人的設計為我們作出了榜樣。原來英國人設計建筑,是把建筑作為倫敦經濟發展的一個部分去設計的,他們思考問題是從歷史的角度,是從倫敦的未來出發的。他們不需要把奧運會的建筑作為“遺產”而永垂史冊,他們認為一切“虛名”都毫無意義。他們不以建筑的雄偉和壯觀為美,他們不認為建筑是“面子”。他們把巧妙地解決問題的能力看得最為重要,他們認為這就是建筑師的“聰明之處”,這種“聰明”也就是建筑師的“藝術”,這種“藝術”反應在他掌控功能、空間、技術、經濟和形式的綜合素質上。
無論是政府還是建筑師,英國人都只把建筑當作完成奧運會的必要的設施。在完成這個歷史任務時,他們有著嚴格的經濟技術指標,在達到同樣的建筑性能時,錢花得越少越好!但是如何少花錢又能為人們提供最好的服務呢?這就要靠智慧和科學與技術。這個“智慧”就是所謂的“現代設計”的精髓。
這次倫敦奧運會的建設在奧運史上是一次重大的建筑創新,英國人提出了一個嶄新的概念:把奧運場館當作臨時建筑來建設。他們認為,體育場館甚至可以設計成可拆卸、又可重新組裝的、可重復使用的建筑。這個概念的提出,意義之大將不言而喻。161年前,也是在倫敦,發生了幾乎完全相同的一件事:為了召開第一屆世界博覽會,他們創造了“水晶宮”,他們第一次把大型展覽館變成了“臨時建筑”,會議之后易地重建。這一次他們又要這樣做了,隨著運輸業的發達和依靠現代商業的力量,體育場館的漂洋過海已經成為可能,而且英國人已經準備實施這個想法了。長期以來一直困擾著人類的奧運場館的賽后利用問題的解決,我似乎已經看見了新的途徑。